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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論西方現代文學文體學在小說翻譯中的作用
Date:2009-3-24
[提要]西方現代文學文體學是20世紀初在 現代語言學的影響與滲透下逐漸形成的一個具有一定獨立地位的新的理論學科。本文借用文 學文 體學的理論和方法,通過對三個典型譯例的分析,探討這一新興的邊緣學科在小說翻譯中的 意義和價值。
[主題詞]文學文體學、小說語言、翻譯形式
一西方現代文學文體 學采用語言學模式來研究文學作品,屬于生命力 較強的交叉或邊緣學科。 西方對文體的研究可謂淵遠流長,可追溯到古希臘、羅馬的修辭學研究,早在公元100年, 就出現了德米特里厄斯(Demetrius)的《論文體》這樣集中探討文體問題的論著。但在20世 紀之前,對文體的討論一般不外乎主觀印象式的評論,而且通常出現在修辭學研究、文學 研 究或語法分析之中,沒有自己相對獨立的地位。20世紀初以來,隨著現代語言學的發展,文 體學方逐漸成為一個具有一定獨立地位的交叉學科。50年代末以前,文體學的發展勢頭較為 弱小,而且主要是在歐洲大陸展開(在英美盛行的為新批評)。俄國形式主義、布拉格學派和 法國結構主義等均對文體學的發展作出了貢獻。在英美,隨著新批評的逐漸衰落,越來越多 的學者意識到了語言學理論對文學研究的重要性。1958年在美國印地安那大學召開了一個重 要的國際會議--“文體學研討會”,這是文體學發展史上的一個里程碑。在這次會議上, 雅克布森(R.Jakobson)宣稱:“……倘若一位語言學家對語言的詩學功能不聞不問,或一位 文 學研究者對語言學問題不予關心,對語言學方法也一竅不通,他們就顯然過時落伍了。”就 英美來說,這個研討會標志著文體學作為一門交叉學科的誕生;就西方來說,它標志著文體 學研究的全面展開并即將進入興盛時期。60年代初以來,轉換生成語法、功能語言學、社會 語言學、話語分析、言語行為理論等各種語言學研究的新成果被逐漸引入文體學,增加了文 體學研究的廣度和深度。就小說翻譯批評和實踐來說,文學文體學尤為值得重視(參見申,1 998a和1998b)。文學文體學特指以闡釋文學文本的主題意義和美學價值為目的的文體學派 。 文學文體學是連接語言學與文學批評的橋梁,注重探討作者如何通過對語言的選擇來表達和 加強主題意義和美學效果。這一文體學派將語言學僅僅視為幫助進行分析的工具,他們不限 于采用某種特定的語言學理論,而是根據分析的實際需要,選用一種或數種適用的語言學模 式或方法。文學文體學的闡釋路子基本上同于傳統批評,借助于闡釋經驗、直覺和洞察力。 但文學文體學家反對一味憑藉主觀印象,主張對文本進行細讀,要求言必有據。同時,他們 認為只有采用現代語言學的理論和方法才能較好地掌握語言結構,較深入地理解語言的作用 ,對語言特征作出較為精確、系統的描寫。這是他們與新批評或“細讀”派最根本的區別之 一 。文學文體學對于小說翻譯批評和實踐的重要性可以從三方面來看。其一,通常的(非文 學性的)翻譯理論不適用于文學語篇的翻譯。六十年代以來,西方翻譯研究界吸取語言學理 論、信息理論、人類學、符號學、心理學等各領域的新成果,取得了長足進展。但總的來說 ,普通翻譯研究一般停留在所指對等這個層面上,所以無法解釋文學語篇所特有的問題。在 探討詩歌翻譯中的對等問題時,Robert de Beaugrande(1978:101)區分了兩個不同的對等層 次:一為通常的A層次,該層次的問題屬于語言系統之內或之間的問題,這些問題可通過 語言學和比較語言學來解決。另一為比較特殊的B層次,它包含使用詩學語言的特殊問題, 這些問題則需通過詩學研究和文學分析來解決(參見Broeck,1978;Prochazka,1964;Popo vic,1970;Brislin,1976;Holmes,1978;Bassnett-McGuire,1993)。通常的(非文學性) 的翻譯研究 往往停留在A層次上,故難以解決B層次所特有的問題。其二,就文學翻譯研究本身來說,往 往只注重詩歌翻譯而不注重小說翻譯,尤其不重視傳統現實主義小說翻譯所特有的問題。其 三,小說翻譯中的很多問題只有通過文體分析才能得到有效的解決。筆者認為,小說翻譯中 的一個突出問題堪稱為“假象等值”,即譯文與原文所指相同但文學價值或文學意義不同。 在翻譯詩歌時,譯者通常會考慮語言形式的美學效果,但在翻譯小說時,譯者卻往往將對等 建立在“可意譯的物質內容”(paraphrasable material content)這一層次上(Bassnett-Mc Guire,1993)。在詩歌翻譯中,倘若譯者僅注重傳遞原詩的內容,而不注重傳遞原詩的美學 效果,人們不會將譯文視為與原文等值。但在翻譯小說,尤其是現實主義小說時,人們往往 忽略語言形式本身的文學意義,將是否傳遞了同樣的內容作為判斷等值的標準。這樣的“等 值”往往是假象等值,這在下面分析的例子中可看得很清楚。當然,在傳統的小說翻譯研 究中,批評家不僅關注所指相同這一層次,而且也關注譯文的美學效果。但這種關注容易停 留在印象性的文字優雅這一層次上,不注重從語言形式與主題意義的關系入手來探討問題, 而這種關系正是文學文體學所關注的焦點。我們不妨借用文體學的理論與方法,通過對三個 譯例的分析,來看一看文學文體學對小說翻譯批評與實踐所具有的理論指導價值。二首先,讓我們探討一下《紅樓夢》中一段的不同譯法:原文:(……不想[黛玉]剛走進來,正聽見湘云說“經濟”一事,寶 玉又說:“林妹妹不說這 些混帳話,要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嘆。所 喜 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 揚于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嘆者:你既為我的知己,自然我也可為你的知己,又何 必有“金玉”之論呢?既有“金玉”之論,也該你我有之,又何必來一寶釵?……(《 紅樓夢》第32回)譯文甲:This surprised and deligh ted Taiyu but also distressed and grieved her.She was delighted to know she had not misjudged him,for he had n ow proved just as understanding as she has always thought.Surprised that he had been so indiscreet as to acknowledge his preference for her openly .Distressed b ecause their mutual understanding ought to preclude all talk about gold matching jade,or she instead of Paochai should have the gold locket to match his jade amulet……(Trans.Hsienyi Yang and Gladys Yang,Vol.l:469-470)譯文 乙:Mingled emotions of happiness,alarm,sorrow and regret assailed he r.Happiness:Because after all (she thought) I wasn't mistaken in my j udgement of you.I always thought of you as a true friend,and I was right.A larm:Because if you praise me so unreservedly in front of other people,you r warmth and affection are sure,sooner or later,to excite suspicion and be misun derstood.Regret:Because if you are my true friend,then I am yours an d the two of us a re a perfect match.But in that case why did there have to be all this talk of "t he gold and the jade"?Alternatively,if there had to be all this talk of gold an d jade,why weren't we the two to have them?Why did there have to be a Baochai w ith her golden locket?…(Trans.David Hawkes,Vol.2:131-132) 原文中 的“所喜者”、“所驚者”、“所嘆者”為敘述者的評論,冒號后面出現的則是用自由直接 引語 表達的黛玉的內心想法。也就是說,有三個平行的由敘述者的話語向人物內心想法的突然轉 換。這三個平行的突轉在《紅樓夢》這一語境中看起來較為自然,但直接譯入英語則會顯得 很不協調。也許是為了使譯文能較好地被當代英文讀者接受,譯文甲通過敘述者來間接表 達黛玉的想法,這樣譯文顯得言簡意賅、平順自然。從表面上看,譯文與原文大致表達了同 樣的內容,是等值的。但通過對譯文進行細致的文體分析,則不難發現,這種等值只是表面 上的假象等值。我們可以從以下三方面來看這一問題:(一)將人物的想法客觀化或事實化 在像《紅樓夢》這樣的傳統第三人稱小說中,故事外的敘述者較為客觀可靠,而故事內的 人物則主觀性較強。譯文甲將黛玉的內心想法納入客觀敘述層之后,無意中將黛玉的想法在 一定的程度上事實化了:She was delighted to know [the fact that]she had not misjudged him,for he had now proved just as understanding as she has always thought.Suprised [at the fact ]that he had been so indiscreet as to acknowledge his preference for her openly.這樣一來,敘述的焦點就從內心透視轉為外部描述,黛玉也就 從想法 的產生者變成了事實的被動接受者。值得注意的是,在原文中,黛玉的想法與“喜”、“驚 ”、“嘆”等情感活動密不可分,想法的開始標志著情感活動的開始;黛玉的復雜心情主要 是通過直接揭示她的想法來表達的。在譯文甲中,由于原文中的內心想法以外在事實的面目 出現,因此成為先于情感活動而存在的因素,僅僅構成情感活動的外在原因,不再與情感活 動合為一體。不難看出,與原文中的內心想法相比,譯文中的外在“事實”在表達黛玉的情 感方面起的作用較為間接,而且較為弱小。此外,將黛玉的內心想法納入敘述層也不利于 反映黛玉特有的性格特征。原文中,黛玉對寶玉評價道:“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于我,其 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實際上,寶玉僅僅在史湘云說經濟一事時,說了句,“林妹妹不說 這些混帳話,若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寶玉的話并無過于親密之處,黛玉將之視為“ 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主要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她極其循規蹈矩,對于言行得體極度重視 ;二是她性格的極度敏感和對寶玉的一片癡情,多少帶有一點自作多情的成分。可以說,黛 玉對寶玉的評論帶有較強的主觀性和感情色彩,這一不可靠的人物評論有助于直接生動地揭 示黛玉特有的性格特征。在譯文甲中,“he had been so indiscreet as to…”成了由敘 述者敘述出來的客觀事實,基本上失去了反映黛玉性格特征的作用。(二)人稱上無可避免 的變化在原文中,“他”和“你”這兩個人稱代詞所指為寶玉一人。開始時,黛玉以第三 人稱“他”指稱寶玉。隨著內心活動的發展,黛玉改用第二人稱“你”指稱寶玉,情不自禁 地直接向不在場的寶玉傾吐衷腸,這顯然縮短了兩人之間的距離。黛玉接下去說:“既有‘ 金玉’之論,也該你我有之”,至此兩人已被視為一體。這個從第三人稱到第二人稱的動態 變化發生在一個靜態的語境之中,對于反映黛玉的性格有一定作用。黛玉十分敏感多疑,對 于寶玉的愛和理解總是感到疑慮,因此在得知“他”的理解和偏愛時,不禁感到又喜又驚。 可 黛玉多情,對寶玉已愛之至深,因此情不自禁地以“你”代“他”,合“你我”為一體。這 個在靜態小語境中出現的動態代詞變化,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象征著黛玉和寶玉之間的感 情發展過程,與情節發展暗暗呼應,對表達小說的主題意義有一定作用。從理論上說,無 論是在敘述層還是在人物話語層,均可以采用各種人稱。但倘若人物話語通過敘述者表達出 來,第一、二人稱就必然會轉換成第三人稱。因此,譯文甲在將黛玉的想法納入敘述層之后 ,就不可避免地失去了再現原文中人稱轉換的機會,無法再現原文中通過人稱變化所取得的 文體和主題價值。令人感到遺憾的是,譯文乙雖然有機會保留原文中的人稱轉換,卻沒有 這么做,而是持續性地采用第二人稱來指稱寶玉。這可能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譯者忽略了 原文中人稱轉換的文體價值和主題意義。二是由于譯者偏愛這種在心里與不在場者展開對話 的形式,這種形式具有很強的直接性、生動性和情感效果。但值得注意的是,在原文中,這 一偏離常規的形式正是在與前面符合常規的形式的對照下方取得了較為強烈的效果,而且這 一對照本身對于反映人物性格和表達主題意義不無作用。由于譯文乙持續性地采用第二人稱 來指稱寶玉,原文中在人稱上的對照被完全埋沒。(三)在情態表達形式上的變化譯文甲 在將黛玉的想法納入敘述層之后,無法再現原文中由陳述句向疑問句的轉換,這跟以上論及 的其它因素交互作用,大大地影響了對人物的主觀性和感情色彩的再現。請比較:原文:你既為我的知己,自然我也可為你的知己,既你我為知己,又何必 有“金玉”之論呢?既有“金玉”之論,也該你我有之,又何必來一寶釵?譯文甲:…th ei r mutual understanding ought to preclude all talk about gold matching jade,or sh e instead of Paochai should have the gold locket to match his jade amulet.原文中黛玉的推理、發問體現出了她的疑惑不安。譯文中直截了當的定論“th eir mutual understanding”則大大減弱了這種疑惑不安的心情。原文中的推理發問呈一種 向高潮發展的走向,譯文甲的平鋪直敘相比之下顯得過于平淡。不難看出,譯文甲采用的并 列陳述句式難以起到同樣的反映人物心情和塑造人物性格的作用。總而言之,譯文甲與原文 只是在表面上看起來基本等值,其實兩者在文體功能上相去較遠。譯文乙相比之下較好地 保留了原文中人物想法的文體價值。為了使譯文能較好地被譯入語讀者接受,譯文乙也有意 采取了一些措施來減少譯文中由敘述話語向人物想法的突然轉換所造成的不協調。首先,譯 文乙采用了一個特殊的版面安排,將(用斜體標示的)敘述者的評論和(用“she thought”引 導的)黛玉的想法擺到兩個不同的層次上,為兩種話語之間的突然轉換作了鋪墊。為了進一 步減少不協調感,譯文乙還在黛玉想法前面加上了“Because”這一連接詞。從語境分析, 這個詞實際上只能出自敘述者之口:Happiness(she was happy) because:after all(she thought)I wasn't mistaken…譯文乙將“Be cause ”悄悄移入黛玉的話語,目的是讓黛玉暗暗地與敘述者進行合作,以減少不協調感:Happiness(she was happy):Because after al l(she thought) I wasn't mistaken…我們甚至可以說譯文乙暗暗地將第 三人稱敘述轉換成了第一人稱敘述:Happiness(I was happy): Because after all I wasn't mistaken…不難看出 ,譯文乙采用“Happiness”、“Alar m”、“Regret”等抽象名詞,為減少三個平行突轉造成的不協調感起了一定作用。誠然, 譯文乙采用的這些措施也許走得太遠,有不忠實于原文之嫌。但有一點是值得肯定的,即譯 文乙較好地保留了原文中三個平行突轉所具有的主題意義和美學效果。我們不妨再看看老 舍的《駱駝祥子》中一段的不同譯法:原文:這么大的人,拉上 那么美的車,他自己的車,弓子軟得顫悠顫悠的,連車把都微微的動彈;車廂是那么亮,墊 子是 那么白,喇 叭是那么響;跑得不快怎能對得起自己呢,怎能對得起那輛車呢?(1978:11) 譯文甲:How could a man so tall,pulling such a gorgeous rickshaw,his own ricks haw too,with such gently rebounding springs and shafts that barely wavered,such a gleaming body,such a white cushion,such a sonorous horn,face himself if he did not run hard?How could he face his rickshaw?(Trans.James,1979:11)譯文乙:(E very time he had to duck through a low streetgate or door,his heart would swel l with silent satisfaction at the knowledge that he was still growing.It tickled him to feel already an adult and yet still a child.)With his brawn and his b ea utiful rickshawsprings so flexible that the shafts seemed to vibrate;bright ch assis,clean,white cushion and loud hornhe owed it to them both to run really f ast.(This was not out of vanity but a sense of duty.For after six months this lo vable rickshaw of his seemed alive to what he was doing…)(Trans.Shi,1981: 18)原文中出現的是用“自由間接引語”表達出來的祥子的內心想法。“自由間 接引語”這一表達形式兼間接引語與直接引語之長,既能較好地與敘述流相融合(也用第三 人稱和過去時),又能保留體現人物主體意識的語言成分(如疑問句)。就譯文來說,甲版本 較好地保留了原文中的表達形式,乙版本卻改用了敘述陳述這一表達形式。在譯文乙中,標 示祥子內心想法的語言特征可謂蕩然無存。從表面上看,譯文乙與原文表達了大致相同的內 容,是等值的。但這種等值恐怕只能稱之為“假象等值”。前文中提到,在第三人稱敘述 中,故事外的敘述者和故事中的人物分別具有客觀性/可靠性和主觀性/不可靠性。原文中 的“這么大的人,拉上那么美的車”與譯文乙中的“With his brawn and his beautiful r ickshaw”之間的對照,是充滿情感的內心想法與冷靜的敘述話語之間的對照,也是人物的 主觀評價與敘述者的客觀描述之間的對照。也許正因為這種由主觀方式向客觀方式的轉換, 譯文乙將原文中“車廂是那么亮,墊子是那么白,喇叭是那么響”這一串夸張強調的排比句 譯成了冷靜平淡的“bright chassis,clean,white cushion and loud horn”。譯文乙的 客觀化譯法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對祥子這一人物的性格塑造。在小說中,人物的特定看法和 眼光常常通過其對事物的不可靠評價反映出來。祥子對自己的人力車有著極其特殊的感情。 他拼死拼活地干了至少三、四年方掙來了這輛車。可以說,這輛人力車是他的全部財產,也 是他未來的全部希望。他對這輛車愛之至深,可謂到了一種“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地步。不 難看出,原文采用的自由間接引語是表達祥子主觀性評價的理想形式,它在與敘述話語自然 融為一體的情況下,很好地體現了人物的眼光和情感。實際上,在譯文乙選擇了敘述陳述這 一表達形式之后,很難表達出祥子眼光的主觀性和不可靠性。倘若“車廂是那么亮,墊子是 那么白,喇叭是那么響”這一串夸張強調的排比句被譯成“very bright chassis,extremel y clean,white cushion and very loud horn”,恐怕也會被譯文讀者誤認為是被敘述者認 同的事實,反映出來的是敘述者和人物共同具有的客觀眼光。譯文乙的譯者很可能意識到這 一連串“那么”的過于強調夸張,因此有意將其略去不譯,以使譯文更為客觀可靠。令人感 到遺憾的是,譯者顯然未意識到原文中的主觀性和不可靠性有助于體現人物特有的情感,對 于人物塑造有重要意義。在這里,我們應該充分認識到自由間接引語所起的作用。倘若譯 文乙未采用敘述陳述而是采用了自由間接引語這一表達形式(譬如中間插入了“he thought ”以標示人物的想法),即便保留現有的措辭,效果也會大不相同。且以“With his brawn and his beautiful rickshaw”為例,倘若它在自由間接引語中以祥子內心想法的面目出現 ,馬上就會失去其客觀性,因為自由間接引語的內容只不過是“一個不可靠的自我的斷言或 假定”(Banfield,1983:218;Pascal,1977:50)。讀者也許會在“With his brawn and his b eautiful rickshaw”這一不可靠的斷言中覺察到人物的自信和洋洋自得,甚至虛榮心。在 原文和譯文甲中,不僅表達形式為自由間接引語,而且詞匯和句法也具有明顯的人物主觀性 特征,這樣有利于塑造一個鮮明的人物自我,讀者可以強烈地感受到人物的自信和洋洋自得 。這些人物情感與小說的主題緊密關聯。在這部小說中,祥子對自己力量的盲目自信與將他 的所有努力完全擊敗的殘酷社會現實之間形成了強烈的對照。小說的主題意義主要通過這一 悲劇性的對照體現出來。毋庸置疑,譯文乙的客觀化譯法既不利于反映人物情感和塑造人物 性格,也不利于表達小說的悲劇性主題意義。在上文中,我們探討了在漢譯英中出現的問 題。現在我們不妨看看下面這例英譯中的情況:原文:Mrs.Benne t was in fact too much overpowered to say a great deal while Sir William remaine d;but no sooner had he left them than her feelings found a rapid vent.In the firs t place,she persisted in disbelieving the whole of the matter;secondly,she was v ery sure that Mr.Collins had been taken in;thirdly,she trusted that they would n ever be happy together;and fourthly,that the match might be broken off.Two infer ences,however,were plainly deduced from the whole;one,that Elizabeth was the rea l cause of all the mischief,and the other,that she herself had been barbarously used by them all;and on these two points she principally dwelt during the rest o f the day.Nothing could console and nothing appease her.(Jane Austen,Pride and Prejudice,vol.1,chapter 23)譯文甲:在威廉爵士沒有告辭之前,貝納太太竭力壓 制自己的情緒,可是,當他走了后,她立即大發雷霆,起先,她堅說這消息完全是捏造的, 跟著她又說高林先生上了他們的當,她賭咒他們永遠不會快樂,最后她又說他們的婚事必將 破裂無疑。她非常憤惱,一方面她責備伊麗莎白,另一方面她懊悔自己被人利用了。于是, 她整天絮絮不休地損罵,無論如何也不能使她平靜下來。(東流譯,107-108) 譯文乙 :班納特太太在威廉爵士面前,實在氣得說不出話;可是他一走,她那一肚子牢騷便馬上發 泄出來。第一,她堅決不相信這回事;第二,她斷定柯林斯先生受了騙;第三,她相信這一 對夫婦決不會幸福;第四,這門親事可能會破裂。不過,她卻從整個事件上簡單地得出了兩 個結論--一個是:這場笑話全都是伊麗莎白一手造成的;另一個是,她自己受盡了大家的 欺侮虐待;在那一整天里,她所談的大都是這兩點。隨便怎么也安慰不了她,隨便怎么也平 不了她的氣。(王科一譯,1957:153)在《傲慢與偏見》這一小說 中,因 為家產的關系,貝內特太太一心想要遠房侄子柯林斯先生娶女兒伊麗莎白為妻,但伊麗莎白 卻斷然拒絕了柯林斯的求婚。柯林斯轉而與夏洛特訂了婚,貝內特太太則完全被蒙在鼓里。 因此,當威廉爵士登門通報女兒與柯林斯訂婚的消息時,就出現了上面這一幕。在讀這一段 時,我們可以明顯地感受到一種反諷的效果。這一效果主要來自于“in the first place” 、“secondly”、“thirdly”等順序詞所帶來的表面上的邏輯性與實際上的邏輯混亂(“sh e persisted in disbelieving the whole of the matter”然而她卻“was very sure tha t Mr.Collins had been taken in”)之間形成的強烈反差。從表達方式來說,這一段屬于 總結性敘述,對于貝內特太太滔滔不絕的嘮叨,敘述者僅進行了簡要描述。這些制造邏輯性 假象的順序詞很有可能是敘述者在編輯總結貝內特太太的話時添加的。從表面上看,敘述者 是想將貝內特太太的話組織得更有條理。實際上,這些順序詞通過對照反差只是諷刺性地突 出了貝內特太太話語的自相矛盾之處。值得注意的是,盡管所描述的是貝內特太太說出來 的話,敘述者卻選用了“persisted in disbelieving”、“was very sure”等通常用于表 達內心想法的詞語。敘述者還用了“dwell on”一詞來描述貝內特太太的言語行為,而這個 詞語也可指涉“老是想著”這一內心活動。此外,通常用于描述邏輯推理的“Two infere nces,however,were plainly deduced from the whole”也加深了“內心想法”這一印象。 我們知道,口頭話語只能按前后順序逐字表達出來,而不同的想法卻可同時并存于頭腦中; “第一”、第二”等順序詞通常指涉的也是同時存在的理由等因素。這些都使人覺得貝內特 太 太并不是在隨著時間的推移改變她的想法(這屬于較為正常的情況),而是在“堅持不相信” 柯林斯與夏洛特訂了婚的同時又“十分確信”柯與夏訂了婚,這無疑令人感到十分荒唐可笑 。值得注意的是,原文中的“Two inferences,however,were plainly deduced from the w hole…”這一表達方式具有較強的學術味,它與推論本身的庸俗氣形成了鮮明對照,使人更 感到貝內特太太俗不可耐,這是敘述者暗地嘲諷人物的絕妙手法。在譯文甲中,“第一 ”、“第二”、“第三”、“第四”等順序詞被“起先”、“跟著”、“最后”等表示時間 的 狀語替代。此外,“堅持不相信”、“十分確信”、“相信”等詞語也分別被“堅說”、“ 又說”、“又說”等明確表達口頭行為的詞語替代。這樣一來,表面上的邏輯性與實際上的 邏輯混亂之間形成的具有強烈反諷效果的鮮明對照就不復存在了;敘述者通過遣詞造句制造 出來的貝內特太太同時具有相互矛盾的想法這一印象在譯文中也蕩然無存。此外,一句直 來直去的“她非常憤惱”取代了原文中的“她從整件事簡明地推導出了兩個結論”,將原文 中的學術外表與平庸內容之間的對比也沖得無影無蹤。也就是說,這一譯文中不存在表達方 式與所描述的內容之間的對照和張力。原文中這一對照的形成在于全知敘述者在敘事手法上 做了文章,含蓄地表達出自己對人物的嘲諷。在某種意義上,敘述者是在與讀者暗暗地進行 交流,讀者需要對表達形式和所表達的內容進行雙重闡釋,在兩者的對照中領會作者的態度 和主題意義。我們在認真對比了原文和譯文甲之后,也許能得出這樣的結論:譯文甲的表 達方式出自常人之手,而原文中的表達方式出自一位藝術大師之手;原文中的藝術性主要在 于其表達方式,而不在于所表達的內容。譯文甲在保持原文的藝術性方面無疑是失敗的。造 成這一失敗的原因并不是語言不同所形成的障礙(這在譯文乙中可以看得很清楚),而是譯者 未能很好地把握原文的藝術性所在。值得注意的是,小說翻譯中最易被改動的成分之一是原 文中帶有美學價值和主題意義但表面上不合邏輯的表達形式。這樣的語言成分因與譯者認識 、解釋和表達事物的常規方式發生沖突而被改為更合乎常規邏輯的方式,從而造成對原文的 某種歪曲。就上面分析的前兩例來說,雖然沒有不合邏輯的成分,但原文中表達形式的突然 轉換或遣詞造句上的夸張強調也是造成譯者誤譯的原因之一。小說翻譯中的“假象等值” 有一個頗為發人深省的特點:譯者的水平一般較高,在理解原文的內容上不存在任何問題, 之所以會出現“假象等值”,是因為譯者均有意識地對原文進行改動或“改進”,以求使文 本或變得更合乎邏輯,或變得更流暢自然,或變得更客觀可靠,如此等等。由于對原文中的 語言形式與主題意義的關系缺乏認識,這一“改進”的結果則是在不同程度上造成文體價值 的缺損。要避免這樣的假象等值,就需要對原文進行深入細致的文體分析,以把握原文中語 言形式與主題意義的有機關聯。因篇幅所限,在本文中我們僅舉了三個例子來說明文體分 析對于小說翻譯的重要性。筆者在《文學文體學與小說翻譯》(英文版,1998重印)一書中, 通過大量的例證,系統討論了文學文體分析對于小說翻譯的作用。文體學分析的主要作用就 是使譯者對小說中語言形式的美學功能更為敏感,促使譯者使用功能等值的語言形式,避免 指稱對等帶來的文體損差。在小說翻譯中,我們應更為注重形式與內容的不可分離性,注重 形式本身所蘊涵的意義。應該說,小說翻譯中的很多問題能夠通過文體分析得以有效地解決 。筆者希望小說翻譯理論和實踐工作者更為注意文學文體學的作用,也希望更多的文體學家 參與小說翻譯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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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丹:北京大學英語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8.081561E-02請聲明出處3正3方3翻3譯3網.3637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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